六月的皖北,暑气渐临。高悬的烈日,将裸露于地面的泥土炙烤得干裂发烫,官道两旁的树木有气无力的低垂,几片单薄的云孤悬在明亮而耀眼的天空,穹顶之下,灼热的空气在旷野中无声涌动。
车轮碾压着路面的碎石和干土,枯燥的摩擦声由远而近,大批全副武装的清军神色肃穆而安静的前行,出鞘的兵刃在阳光下泛起大片的寒光。
领头的将领端坐于马上,左手看似随意的轻挽着缰绳,其实掌心早已渗满汗水,紧握刀柄的右手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双眼不时警惕的环顾四周,但最后目光总会落向人群簇拥的中心。
【资料图】
坚固的木制囚车之内,一袭白色长袍的年轻人,面无表情的望着远方;黑色长发如瀑布般从头顶随意垂下,覆盖了半张脸庞,却遮不住线条极为清晰的侧面轮廓。微风拂过,吹开额前几缕散乱的刘海,深邃如暗夜星辰的双眸,将白皙的皮肤映衬得更加生动。略显苍白的双唇紧闭,微微上扬的嘴角勾勒出完美的弧度,俊朗的双眉和挺拔的鼻梁又让整个人在儒雅中多了几分英气,此刻虽身陷囹圄,却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度。
马蹄扬起的轻尘,在风中缓缓消散,囚车中英挺的背影,在明媚的阳光下渐渐模糊,只留下两行浅浅的车辙,如泪痕般挂在皖北干涸的土地上。
1862年,太平天国最耀眼的将星,英王陈玉成于安徽寿州中计被俘,六月,殒命于河南延津。
年少成名1851年,父母双亡的15岁少年陈玉成(原名陈丕成,后天王洪秀全赐名玉成),跟随叔父陈承瑢参加了天平天国的金田起义。
从加入太平天国开始,陈玉成就屡屡扮演孤胆英雄的角色。
1853年1月,太平军第一次围攻武昌,在用火炮轰开文昌门城墙后,年仅17的陈玉成率五十童子军,勇闯地雷阵,冒火炮箭矢,直取城墙之下,击溃意图前来堵缺口的清兵,太平军首次攻克武昌,小将陈玉成初露锋芒。
1854年6月,太平军再围武昌城,久攻不下之际,陈玉成亲率五百勇士,星夜攀城墙而上,若天兵降临,守城清军见状四散溃逃,为太平军二克武昌立下头功。
1856年2月,清军围困镇江,陈玉成仅领七、八人,驾一叶孤舟,不惧两岸枪林弹雨,冒死闯入镇江城传递情报,最后太平军里应外合,击溃围城清军,镇江脱困。
天京事变,石达开负气出走,面对朝中无人、军中无将的形势,1858年,天王洪秀全重新启用“五军主将制”,陈玉成、李秀成、李世贤、杨辅清、韦俊等青年将领受到重用,逐渐成为太平天国后期优秀的军事代表。
成为“前军主将”的陈玉成,走上太平天国的核心军事岗位,又展现出了卓越的指挥才能。
1858年9月,与李秀成联手取得浦口大捷,摧毁清军江北大营,极大的扭转了天京事变所带来的不利局面,接着马不停蹄的西进,于当月,在三河镇围困湘军悍将李续宾,全歼湘军精锐6000人,安徽全境形势得以扭转。
太平军三河镇大捷
1860年5月,太平军五路进军,摧毁重建的江南大营,取得太平天国后期重大军事胜利。
直到1862年安庆保卫战之前,年轻的英王陈玉成,是智勇双全的代表,是常胜无敌的化身,如彗星般崛起,绚烂于太平天国即将入夜的天际。
安庆兵败三河镇大败之后,湘军经过两年的休养生息,于1859年冬,由湘军主帅曾国藩主持,分四路攻占重镇安庆。
武昌、九江相继沦陷之后,除天京之外,安庆是长江上太平军掌握的最重要的城市也是西面拱卫首都的最后门户,鉴于形势,1860年,太平天国制定了“合取湖北”的西征计划,希望通过攻击湘军后方大本营来解安庆之围。
但由于后期太平天国将领割据思想严重,如忠王李秀成等高层将领对本不属于自己势力范围的安徽,援救起来并不热心。
而陈玉成本已率军攻至离武昌仅二百里的黄州,华中重镇指日可破,却因为英国海军司令巴夏礼以维护租界利益为借口,阻扰英王继续出兵。
受到威胁后,陈玉成放弃原定计划,由黄州转而东进,率数万大军折返安徽,孤身救援安庆。至此,合取湖北的围魏救赵之计彻底落空。
湘军对安庆采用围点打援之策,绕城修深壕两条,内困安庆守军,外拒来援之敌。陈玉成在外围数个方向寻求突破,均未能成功——桐城西南的挂车河,数次冲击多隆阿的马队未果,损兵折将;稍不留神,集贤关一役,手下悍将刘玱琳遇难,全由两广老兄弟组成,其手下最精锐的小右队4000余人全军覆没,随后孤立无援的菱湖8000步军也遭围剿。菱湖一破,安庆粮道断绝,愈发危险。
8月25日,安庆形势已万分危急,陈玉成率3万人马,分十路扇形展开,发起最后的冲锋。士兵身背茅草,前行至壕沟,则以草填坑,继续前冲,太平军悍不畏死奋,浴血而行,但仍然无法冲破湘军铁桶阵营,一个昼夜,连续12次冲锋,上万人殒命战场,最终还是眼睁睁看着湘军用炸药从地道炸塌安庆围墙,蜂拥而入,城破之日,守将叶芸来力战而死,安庆太平守军全部阵亡。
安庆失守,陈玉成拼死救援失败,无奈北撤桐城。
退守庐州援救安庆,陈玉成投入了大量的兵力,不仅功败垂成还把自己弄得元气大伤,而安庆失守之后,湘军在安徽攻城掠地,所向披靡,陈玉成在皖省多年苦心经营的地盘,顷刻损失殆尽。
安庆保卫战后的安徽形势,红圈为湘军占领,黑圈为太平天国占领
天王洪秀全得知安庆门户失守,盛怒之下,不仅撤销了英王“奉旨令专征剿”的职务,更在降罪的圣旨中抛出了“不复此城,,勿再相见”的绝情狠话。——年仅25岁的英王痛哭接旨,几难自持。
做为安庆保卫战名义上的军事总指挥,对于战事失利当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只是个中原委,着实一言难尽。
而现在英殿新败之军,士气低落,面对来势汹汹的湘军,自保尚嫌不足,哪有能力反扑。
如果此时狼狈回京,虽然暂时脱离了危险,但向来心比天高的英王,又岂能做那苟且偷生的举动,再则安庆一失,天京亦是风雨飘摇,何况现在即无根据地又无生力军,与其返回天京受到冷落和责罚,还不如另谋生路,重头再来。
内忧外患,前途迷茫,失去天王的信任和支持,后方还有湘军紧追不舍,又无法制定明确的战略目标,只能将北上庐州(今合肥)做为暂时安身的权宜之计。
“主又严责,革其职权,心烦意乱,愿老于庐城……愚忠於国。”忠王李秀成自述中的描写,也侧面反应了英王当时的境遇。
庐州虽是皖北的战略要地,但其时皖省告急,庐州已是孤城,而陈玉成的部队方一入城,多隆阿的骑兵就衔尾而至,并将城池东、西、南三面合围,而北面不远还有清军袁甲三的部队在虎视眈眈。
庐州危机,陈玉成请援天京,洪秀全急命黄崇发、陈观意、陈坤书分别从梁山、芜湖、常州三路发兵,西进以解庐州之围。
众所周知,太平天国最能打的就是英王陈玉成和忠王李秀成,此时忠王正醉心经营苏南战场,无暇西顾。而英王在安庆多次被多隆阿按在地上摩擦,面对苦主,斗志全无,剩下的三路大军就更是连庐州城的城墙都没有看到,就纷纷被多隆阿击败。
万分危急之时,一个意外的好消息,让身陷绝境的英王看到了曙光……
寿州被俘驻守寿州城的苗沛霖,派人化妆成乞丐混入庐州,来人随身带有亲笔书信一封,信中除了对英王极尽阿谀谄媚之词,还许诺英殿驾临寿州之日,即以百万大军助陈玉成重整河山,收复中原。
苗沛霖 字雨三 1798—1863
不知此时的陈玉成是病急乱投医还是斗争经验极度缺乏,竟然对于这种信口开河的承诺深信不疑。
面对众多下属明确指出苗雨三(苗霈霖字雨三)这种在清军和太平天国之间不断降而复叛的无常小人绝不可信,并且坚决反对前往寿州投靠,陈玉成仍然力排众议,一意孤行的指出“本总裁用兵以来,战必胜攻必取,虽悉心听善言,此次所言,大弗吾意,绝不复议”。
突围当晚,为降低守城清军的警惕,陈玉成请来戏班,在庐州城搭台唱戏,大宴宾朋。
1862年5月12日,庐州城歌舞升平之际,陈玉成星夜于防守相对薄弱的城北突围。北门仅有多隆阿驻守的三座营垒,猝不及防之下,太平军猛扑而过,向寿州疾驰而去。
虽然冲破城外阻隔,但身后守军紧追不舍,太平军在慌忙撤退之时,人马争相踩踏,队伍混乱不堪,与其美言曰撤军,倒不如说是狼狈弃城,一路溃逃最后抵达寿州城下时,英王身边只剩3000余人。
英殿大军抵达寿州,正主苗霈霖并没有现身,而是委派其侄儿苗景开“开城门,伏谒道左恭迎”英王入城。
这种状况之下,陈玉成竟然还没有警觉,将三千精兵悉数留守城外,只带了导王陈仕荣,从王陈德漋,天义陈聚成等二十余名亲随入城。
入城第三日,苗景开设宴款待英王一行,宾主相见之时,苗景开却已换上了全套清朝官服,开门见山道:“我叔父看重清朝的洪福,祈愿与英王同享”。
狡猾的对手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可怜陈玉成除了痛骂苗沛霖首鼠两端、反复无常外,哪里还能有其它办法。殊不知像苗沛霖这样的小人,眼中只有利益,哪来的忠诚?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不听劝告,给了这种墙头草得逞的机会。
眼见大势已去,陈玉成没有负隅顽抗,束手就擒之时,冷冷望着苗景开头上的蓝翎顶带,咬牙切齿的说道:“吾今日死,苗贼明日即亡”。
值得一提的是,苗霈霖这个毫无原则与信仰,寡廉鲜耻、卖友求荣的投机分子,下场真如英王所言,1863年12月,被清军围困于蒙城,兵败身死。
将星陨落诱捕英王之后,苗沛霖将其立即转送至颍州大营,向钦差胜保邀功。
胜保端坐中军大营,自以为成王败寇,不免耀武扬威,得意之余开始在阶下囚陈玉成面前摆谱,厉声喝道:“成天豫何不跪也?”
陈玉成何等人物,反唇相讥道:“我乃英王,你胜保在我手下吃过多少败仗,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
胜保还想借题发挥,色厉内荏道:“那你现在为何被我所擒呢?”陈玉成不卑不亢道:“我是中了小人奸计,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忘了当年在合肥官亭,你两万人马与我交战,可有一人活着离开?”
胜保确实屡败于陈玉成之手,此时真是自自取其辱,大庭广众之下,硬的不行,再来软的,胜保马上换了一副嘴脸,给陈玉成松绑让座,斟茶倒酒,然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英王投降。
面对胜保的循循善诱和喋喋不休,英王怒喝道:“大丈夫死则死耳,何饶舌也”——史书记载,这是26岁的陈玉成在人世间的最后一语,此后,直至寸磔而亡,这个顶天立地的汉子都再未发一言。
1862年6月4日,陈玉成在河南延津被凌迟处死,一代将星至此悲情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