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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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
经过了一天工作的疲惫身体被拖着挤进这列地铁时,耳机里刚好传来了电台六点钟的整点报时。
“幸好今天没有加班,回家做晚饭还来得及,不然又要在外面吃了。”佐梓这么想着。
其实佐梓这个人并不反感在外面吃饭,甚至还觉得挺好的,方便省事。这种时候,佐梓会想,“现代的年轻人大部分都这样吧,特别是一个人住的,哪有天天自己回家做饭的,只是上班都要累死了。”
可惜佐梓的钱包并不这么想,它已经盯上某个心爱的大件几个月了,正准备在电商促销的时候,花掉一些肚子里的带头像的花花绿绿纸片买下来呢。所以佐梓没办法,权衡了一下每天在外面吃和自己在家里做饭的成本,然后不得已选择了后者。最近,佐梓不但晚上下班以后自己回家做饭,中午也开始偶尔尝试带饭了。“公司楼下的餐馆只是一份普通的拉面就要十五块钱呀!”钱包就这样劝着他,让这个热爱睡觉的人竟然现在也能早上早起一会来准备中午的便当了。
结果,这一件事情引发起了连锁反应,佐梓为了早上能起得来,睡眠时间也不那么晚了,作息竟然健康了不少。也算是不错的意外收获。
“今天的地铁上人真少呀。”擅长捕捉生活中小确幸的佐梓,嘴角闪过一个笑容。明明晚上六点应该正是地铁上人挤人的时候,可是今天这列车,站着的乘客居然都没有坐着的一半多,真稀奇。
用一只手扶着车厢中间的不锈钢柱,另一只手在小小的屏幕上划动着,刷网络论坛的首页是佐梓打发时间的首选,各种各样内容的帖子映入眼帘,佐梓的眼球上下打量着,在里面寻找着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不锈钢柱的后方不远处,是另一根不锈钢柱,再往后,一根根不锈钢柱立在每一节车厢的中间,构成了这一列地铁的中轴线。佐梓前方的不锈钢柱旁边,同样站着一个男子。背着一个不小的包,半靠在柱子上。
列车转了一个小弯,车轮和铁轨间的碰撞声依然规律平稳,没有什么变化。但男子好像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拉开了自己的包。
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当有人开始意识到什么事情正在发生的时候,男子已经打开了一个大塑料瓶,正在把里面的液体倒在地上。
“欸?……欸?!”
在佐梓“欸”出来之前,那名男子就已经掏出了怀里的打火机,四周看了看,向着全车厢大喊“同归于尽吧!”然后点燃了打火机,扔在了地上。
“这是什么个情况啊?这种只能在影视作品和小说里见到的场景居然是我能遇到的吗?我还不能…”佐梓的脑子飞快地胡乱转着,嘴也张大了,大叫起来。
不过佐梓的叫声没能在车厢中掀起什么涟漪,因为整个车厢只花了比佐梓思考时间还短的功夫,就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这锅沸腾着的粥正在卖力地冒着泡泡,泡泡从底部浮上来,到表面之后形成一个半球,然后“啪”地一声破裂,为整锅咕嘟咕嘟的粥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声音。泡泡从每一个角落浮起、破裂,此起彼伏,争先恐后。
不过沸腾的粥也可以迅速趋于宁静,比如把火关上,只要不再继续加热就好。
很快,车厢里的人们逐渐安静了下来,和男子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脸上浮现出不同且复杂的神情,围观着脸上写满了狂妄、又逐渐转变为惊讶、随即困惑占了上风、浮现了一瞬恍然大悟、最终停留在慌张的男子。
慌张的男子找准了围观群众较少的方向,拨开了人群,向着列车的另一头跑去。
男子擦肩而过的人逐渐变成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困惑群众,男子就这么一直向前跑,来到了最后一节车厢。
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列车也正好在这个时候进站停稳,车门缓缓打开。男子一个直角弯,一脚跨过车门,冲了出去。
只是,好像没有完全冲出去。“咣!哗啦哗啦…”
似乎是站台的屏蔽门出了一点故障,又或者是屏蔽门本来开的就要比车门慢一步,无论是哪种,结果是一样的,男子就这么一头撞在了结实的玻璃上。
结实的玻璃并不背锅,它这辈子可能也想不到,居然会有一个人用百米冲刺般的速度直直冲过来,所以情有可原地没能撑住,碎了一地。
警报声四起,闪烁的刺眼灯光照在趴在地上的男子的身上,还有一地的血迹和碎玻璃上。
“…这名男子已经被随后赶到的救护车确认死亡…”正在吃着晚饭的佐梓看到这条电视新闻的时候,心情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就好像一个小时前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只不过是在电视节目上看到的一样。
“其实刚才完全没有必要那么惊慌的,”佐梓想着,不禁咧了一下嘴来轻嘲自己。
确实如此,佐梓,还有车厢里的其他乘客们,是没有必要那么惊慌的。
因为男子以为自己的瓶子里装满了可燃的高浓度酒精,可惜实际上只是普通的水罢了。或许是出门的时候拿错了吧,也能想象一下,男子进地铁站前多余的忐忑,还有在安检处没被抓住询问时同样多余的激动。
不过这倒也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最重要的是,佐梓知道,那一天,离自己要死的时候还早着呢。
在这个世界里,每一个人,都清晰地知道自己的死期。
1
第二天早上来到公司上班的时候,佐梓的脑袋已经几乎把昨晚在地铁里遇到的事情忘光了。虽然加班的情况并不多,但佐梓的工作也算是十分忙碌的,他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来胡思乱想。
佐梓在一家法律事务所工作。这家事务所规模不算很大,既不是公司总部也不处于繁华的地段,在一条宁静的、两侧有着长条花坛的街道旁一栋小办公楼的二楼,占了一层的一半,算上所长办公室和公共休息室,也就六间屋子大小。不过佐梓并不是什么律师,在公司里做的工作也就是普通的文职。“学法律实在是太费脑子了。”抱有这样想法的佐梓实际上算是一个懒人,高强度的学习必然是坚持不下去的。大学勉强毕了业,自己的专业知识学的不怎么好,找不到什么好工作,结果转了一圈,自己就成为了干着不起眼文职的随处可见的小公司职员。他本人倒不在意就是了。
这家公司叫山吹法律事务所,主要经营的业务是遗嘱委托和遗产诉讼。这个世界上以此为主营业务的法律事务所数量庞大,毕竟有着很高的社会需求。有数据统计,在「事件」发生后的一年内,全国的法律事务所注册数量就提高了290%,这可绝对不是什么小数字。
山吹法律事务所是本地一家小有名气的事务所,不但在市里的各个区都开设有分支机构,在三年前更是扩张到了邻近的城市,总的算起来,大大小小的店面已经有接近二十家了。
虽然行业需求非常旺盛,不过想长久顺利地经营一家这样的事务所也绝非易事。山吹事务所是本地为数不多的老牌法律事务所之一,成立以来已经有着二十年的历史了,作为「事件」发生后不久建立的法律事务所,完整地经历了那段时间行业翻天覆地的变化。所长和那时候的员工们可谓是功不可没。
「事件」是突然发生的,在佐梓还是个不会流利说话的孩子的时候,没能给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人一个反应的机会。当人们花了一些时间来接受并适应新的事实的时候,世界早就发生了巨变。
山吹事务所的老板先生是个头脑很灵活的人,思维总能跟得上时代发展,也愿意接触新鲜事物。这一点即使是在现在也能很容易看出来,五十多岁的人不但从外表上看,完全没有实际岁数那么老的样子,而且本人也能和公司里的年轻员工打成一片,思想交流和语言交流上基本不存在障碍。
所以也就是这样的人,在「事件」发生之后不久,就意识到了这个行业即将充满机遇,是未来有很大发展空间的行业,所以他创立的山吹事务所就成为了「事件」过后第一批主营业务是身后事的法律事务所之一,属于是雨后最早冒头的春笋了。
只是“一帆风顺”这样的词语最常见的用法是用于祝福,而不是真正的描述什么事情的发展,大概就是因为能够一路顺利没有磕绊地发展下去的事情,几乎是不存在的,太难见到了。山吹事务所们也一样,这些主营身后事的法律事务所们没能按照这些老板们所预想的迅速迎来行业的风口。
商业这种东西是不太好理解的,表面上看起来是一回事,实际上又是另一回事。要是很容易理解的话,那么位于第一层的理解了的大家,就会开始互相竞争资源,直到一部分有着更深理解的人进入下一层,在更小的竞争下迎来成功,让还在第一层的人即使理解了也没有办法产生实际上的用处。所以表面上的理解就变得没用了。
或许长期混迹金融市场的人很能明白这样的道理。
实际上,“在自己将死之时立下遗嘱”这样本应该大规模发生的事情,被另一种事情取代了。
在「事件」过后的一段时间,有一个行业的社会需求暴增,瞬间成为热门,那就是临终关怀类服务。事情确实应该这么发展才对,那是人们经过了一段时间才逐渐理解的道理。
如果人知道了自己什么时候会死,那也就相当于知道了自己什么时候不会死,那么人就会跑去作死。一瞬间,电视上、网络媒体上、为数不多的传统报纸上,出现了铺天盖地的新闻,这些新闻都在报道“想不开而去自杀”的人。毫不夸张地说,世界完全就是一副末日将近的样子,像是外星高等文明马上就要到达地球开始殖民,地球上的人们已经放弃希望开始狂欢一样,只不过,是自杀式的狂欢。
可惜人们还是花了一些时间来意识到,活着和活着的区别,可能比活着和死了的区别还大。
就在这段并不算长的时间里,那些活着的,但是又和其他活着的人有着天壤之别的人,就大规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逐渐充斥了社会的角落。甚至只是缺胳膊少腿但还有意识能自由活动的,已经算是比较好的情况了。
接着,临终关怀行业就遍地开花,这才是真正的雨后春笋。
那些新闻主角背后的家人们,把他们送进这些临终关怀机构,签订长期协议,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来换取余生的体面和舒适。
在那短暂的时间里,为了填补爆发式需求的临终关怀行业有着远超合理的热度。在迅速增长到数量顶峰之后,花了十几年的时间,行业缓慢降温,需求被不断消化减少。机构们逐渐缩减规模,然后行业内整合,减少机构数量。直到最近几年,整个行业才基本恢复了「事件」之前那样的正常情况。
所以在「事件」发生后迅速涌现出的山吹事务所们,还没来得及从行业红利里分一杯羹,就先面临到了由供大于求造成的行业内部激烈竞争。新生的法律事务所们迎来了成片的倒闭潮。结果在人们的遗嘱思想适应了世界的变化开始提高的时候,这些事务所们已经有一半在黎明前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有前瞻的眼光固然是一件好事,可是也不能太过超前。无论是做产品的还是做服务的,在消费者的理念还不能跟上的时候就在前面走得太远,很可能就只会达成事与愿违的结果。当时投入到这个行业中的创业老板们,大多都在后来明白了这个道理。
实际上,「事件」发生之后的第二年,全国的法律事务所注册数量就减少了45%。
自己的法律事务所在刚成立的时候就面临如此恶劣的环境,老板山吹先生当时可是想了不少办法才让自己的新公司在激烈的竞争中存活了下来。后来每到年会上山吹先生发言的时候,他也总是提起那段艰苦而又值得回味的奋斗时光。
之后过了不久,人们的遗嘱意识逐渐提高,法律事务所们又慢慢发展起来了。只不过行业基本上还处于饱和状态,再加上新公司资历不足又很难在竞争中与有些基础的老公司抗衡,所以当时从早期存活下来的山吹事务所们就不断扩张,大多成为了地区小有名气的连锁企业。
2
佐梓得知同事青寺死亡的消息是在那一周的周四下午。
公司的微信群里,突然有个同事转发了一条新闻,然后正常运转着的办公室逐渐变得安静,而后小声交谈的声音出现、蔓延,直到每一个人都脸上带着复杂的神情开始议论纷纷。
青寺的工位在佐梓隔壁的办公室,虽然两位实际工作上的交集并不算多,但因为公司的规模不大,员工数量不多,办公区域也算不上宽敞,所以同事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哪怕仅仅为了维持工作上必要的社交,大家也都算有着还不错的关系。
所以尽管青寺已经没有音讯三天了,大家突然被告知结果是这样的时候,心底总还是有关心和震惊的心情的。
那个下午,整个楼层的空气都变得有点寒冷,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气氛。
大家从周一开始就没有见过青寺了,考勤表上写着青寺那行的第一个格子里,写着“事假”。虽然这件事情本身就有一点点不对劲,但还没有到大家会觉得奇怪到开始打探原因的地步。
入职十个月以来一次假都没请过的人,也可能在某一天有着不得不请假的理由。世界上的人实在是过于多种多样,以至于只要认真观察,就一定能发现存在着哪怕发烧38度也要坚持去公司上班的人,在某一天早上起床之后体内慵懒的意识觉醒,而直接决定请假休息一天。
“青寺该不会就是这种人吧?”佐梓和同事们一起在休息室吃午饭的时候突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终归只是有个同事请假了而已嘛,于是这一天最终还是成为了无数周一中不起眼的一个。
但是周二的时候,事情就变得让人有点在意了。这一天没请假的青寺还是没有出现在公司,考勤表上对应的格子就变成了一个有点刺眼的叉,代表着下个月初发工资的时候要被扣钱了。有人试着给青寺的手机打电话,结果只是转到了语音留言信箱,没能联系上。
到了周三,就连公司中存在感最低,平时和大家没有什么业务上的交流的人,也终于意识到了公司里好像少了一个人的样子。上午,所长皱着眉头来办公室转了两圈,随后挤出一点笑容跟大家说,让大家稍微加把劲,把青寺的日常工作分担一下,至少别给事务所的日常运行造成什么影响。
“也不知道那小子这几天干什么去了,该不会是死了吧?”有人愤愤地说,然后在考勤表上空着的格子里打了一个叉。
然后到了周四,就是有人在网络上看到了新闻,转发到微信群的事情。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新闻是这样说的,就在这座城市的临市,某铁路职工周二在某某铁路某公里处巡查时,发现了路边的尸体,并第一时间报了警。警方经过两天的调查和分析,最终根据DNA信息比对确认了尸体是临市的青寺。
青寺的尸体相对比较完整,手机掉落在现场附近。在警方的调查中,事故列车的当班司机否认是因为自己疏忽撞到了人,驾驶室的监控录像也证明了这一点。距离事发地不远处一家商店门口的监控录像,则只记录了短短一段青寺低着头盯着手机走过的画面,也没能为案件提供较大的参考价值。
所以,结果也就只是先说了确认了死者的身份,事故的原因还需要进一步的调查。
在这周的最后的一个工作日,警察不出意外的来事务所找上了门。大意就是要问一问大家青寺平时的情况如何,最近的社会关系和行为是否有什么异常,是目前这种还无法判断事故原因的情况下的例行公事。要判断是自杀他杀还是意外,警方还需要更多的信息。
因为公司很小,一共也就十几个人,所以就一个不落地都被找去询问情况了。
“青寺这个人,我和他不是很熟,但觉得他人挺好的,脸上总是笑呵呵的,好像没见过他生气发脾气的样子,感觉,应该不会和别人有什么过节。”
“青寺平时和办公室的其他人交流挺多的,互相帮个忙之类的,人善良也好说话。最近也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太好的心事。青寺不太可能是会抑郁的那种人吧。”
“我们公司最近确实挺忙的。唉,好多单子赶到一起了嘛,这个月本来不知道怎么的业务就多,上个月还刚走了一个人,最近加班也是常有的事。不过我的话,感觉还好吧,就算事情再多,也要在八点之前下班的,搞不完就第二天再搞了。呃,加班费就那么点,没啥必要。”
“本来我们几个同事还说好月底一起去市郊爬山来着,趁着春天的尾巴也出去踏踏青嘛。对,青寺当时也说好一起去来着,真可惜啊。”
警方最终得到了这样的一些证词。
两周之后,警方公布了最终的调查结果。青寺被判定为意外死亡,因为个人的疏忽而撞到了正在高速行驶的列车的侧面,被列车撞击致死,而发生事故的时候碰巧附近没有目击证人,也没有被列车司机或乘客注意到。事件就以这样的结果宣告结束了。
实际上发生了什么,确实已经无从准确推断了。只能认为事故的过程确实如此,当时青寺的心情是怎么样的,为什么没能注意到如此明显的危险,这些问题的答案都随着青寺一起永远埋进了土里,再也没有办法去考证了。
青寺就这样死掉了。
地球是无情的,哪怕你失去了重要的人,地球也要向前转动下去,直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又是新的一天,和昨天一模一样的一天,没有任何改变,除了重要的人已经真的不在了。
远不及此的同事关系太过容易被时间冲刷,忙碌的事务所是不会轻易停止运转的社会机器的一部分,新闻热点也总是随着下一个热点的出现而黯然退场,所以,青寺大概是悄无声息地死掉了。
没过多久,事务所里就招来了三个新同事,屋子里变得很拥挤,也很嘈杂。不过因为人手变多了,大家的工作没有之前那么忙了,佐梓感到有些开心,下午即使不着急赶工,也能在大多数日子里准点下班回家了。
月底的时候,大家一起按照计划去了市郊爬山,新同事也一起去了,这可是促进大家交流沟通的好机会。平原上的城市实在是没有什么地势起伏的地方,这座号称该市最高的山也不过三百多米,就算是平日里和锻炼身体无缘的社畜们,也能轻松爬到山顶。佐梓和同事们没花多久就爬到了山顶,然后在春末温暖的阳光下,向远方眺望着这座忙碌的城市。
3
“话说佐梓啊,”在一个金黄色的下午四点,坐在佐梓办公桌另一面的木池把头歪了歪,从那个银色的电脑显示器背板后面探了出来。
“嗯?”
木池和佐梓是同期进入这家事务所的,不过和佐梓大学毕业之后就直接来这里工作了不一样,木池之前在一家广告公司做了几年的小职员来着,所以年龄略微比佐梓大了一些。但同为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两三年的年龄差实在造不成什么代沟,两个人又坐的近,所以平时交流比较多,工作摸鱼的时候会一起聊天,中午午休也经常在一起吃饭。佐梓也认为木池是个能和自己聊得来的人。
“你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啊?”
办公桌被下午的阳光照得暖暖的,连着桌子上的键盘和鼠标一起,还有佐梓的手,佐梓很喜欢这种感觉。
“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要死,是一种什么心情呢?”
一个金黄色的午后,暖洋洋的阳光铺满了小桌子的时候,佐梓右边的小女孩歪着头小声问到。
“啊?”佐梓一瞬间没太明白诗织在问什么。
“嗯…就是说,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呀。”
诗织重复问了一遍,解释了又好像没解释。
“说起来可能有点让人难以相信,不过,”虽然是在嘈杂的课间休息时间,但诗织还是保持了一个比较低的音量,“似乎在某些方面,我有着游离在规则之外的体质哦。”
然后在佐梓惊讶的目光中,诗织解释了自己从小的时候似乎就一直没有被「事件」影响,后来在小学的时候逐渐发现了自己与众不同的事实。
“欸?”佐梓自然而然地被惊讶到了,不过很快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或许是因为他本来就一直都觉得同桌是个很特别的人吧。在同桌真的向自己坦白了这种事情的时候,佐梓的好奇心被勾引了出来,立刻提问,“那诗织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生活呢?”
“我的话…”
“不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满足好奇心大作战的计策被识破了。
“突然问我这样的问题…”佐梓仰起头,看着教室天花板上的吊灯,视线游离了一会,又回到诗织的身上。
“想不出来,完全没有头绪,”佐梓两手一摊,“还不如换个问题,让我想象如果自己出生以来就是一只兔子会是什么感受,大概更容易一些吧。”
“兔子…”
“把问题换成兔子也行,那你来说说看。”
诗织本来想这么把话回过去来着,但还是没有这么说,虽然确实有那么一瞬间对兔子产生了些许兴趣,不过她觉得兔子的问题可以以后再问。
“也勉强算是一种答案吧,确实也有人直接表明什么都回答不出来呢。”诗织从桌洞里翻出一个小本子,记下了什么东西。据诗织说,她从小学以来就已经问过自己很多好朋友这个问题了,而且还把大家的答案记录了下来。虽然佐梓对此表示并不能理解。
从这天起,佐梓一直以来觉得很独特很可爱的同桌,身上又多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佐梓更喜欢诗织了。
“怀揣着对未知明天的期待,而努力过好还处在现在的今天吧。”
“哈?”先是困惑,然后嘴角已经要扑哧地笑出来了,“什么东西呀,正经到像标准答案一样。”木池不以为然,“说真的,你想象一下,会是什么样啊?”
其实佐梓确实没有思考木池的问题,还在愣神的时候,就已经说了这样一句话。佐梓自己也不清楚怎么想到的这句话,也不是自己说话的风格,好奇怪哦。
“呃,确实是我随便说的,被看出来了…呀”
“那我想一想啊…”
“这样吧,换个问题,你觉得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好呢?还是不知道好呢?”木池大概是看出来了,佐梓对于自己之前的问题给不出什么答案。
“那显然是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更好。这样的话,人就可以从整体上更好地安排自己的人生,活着的时候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死之前还能做好各种安排来避免遗留问题。”
“和我的想法差不多,我也觉得现在这样更好。”
木池把头缩回显示器的后面,拿起了手机,或许是打算刷一会短视频。
“那我有安排好自己的人生吗?”佐梓把目光移回自己正在修改的文稿上,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问题。不过他没有在意,抓紧把工作做完,晚上按时回家才是佐梓此刻最重要的目标。
事务所这段时间不怎么忙,佐梓这天晚上也按时下了班,和平日一样挤地铁回家,和平日一样煮饭吃饭又洗了碗,和平日一样看了自己喜欢的晚间电视节目,然后洗漱关灯躺到了床上。
“也不知道诗织后来过得怎么样啊。”还没睡着的佐梓不知怎么地突然想到了自己初中时候的同桌女生,突然懊悔起来,“哎呀当时应该…”
虽然两个人是同桌的时候关系非常好,不过因为后来去了不一样的高中,两个人的家也没有离得特别近,居然就慢慢地没什么联系了,有点可惜。
4
转眼间,距离青寺意外死亡事件,已经过去一年多的时间了。
初秋。在这个纬度不算高的地方,还是一副夏天的样子,太阳要等到晚上七点半才会恋恋不舍地去西边的山头下休息,空气里的白日余温更是到了深夜还迟迟不愿散去。
有个周一休息日和双休日连成了三天的假日,事务所里有人问,要不要趁着三天的假期一起去弦月山玩?结果得到了包括佐梓在内不少人的响应,佐梓和大家凑出了一支出游小队。
弦月山是位于这座城市南边几百公里的一个省内有名的旅游景点。相隔不远的两座山峰的外侧,是陡峭到下部已经凹进去的悬崖,两峰之间的鞍部弧度匀称,整体看起来给人一种弯弯的月亮的感觉,弦月山故此得名。
弦月山虽然在高度上并不出类拔萃,但是因为其独特的地形地貌、高大又茂密的森林和山中的弦月湖,而成为了壮丽的自然景观。西峰的半山腰上,坐落着古寺弦月寺,据说是在八百年前修建的,完好流传至今,更是为这绝美的自然风景锦上添花般注入了人文的灵魂。
弦月山一年四季游客络绎不绝,城市中的忙碌者在此休憩心灵,定格时间的艺术家在此创作。
周六早上九点,佐梓和同事五人在城南的汽车站集结出发,到达山脚下的时候,刚好正午的阳光直射大地。大家在当地餐馆吃了午饭,弦月山之行就正式开始了。
两峰之间的弦月湖虽然面积不大,又不如山体本身那般长了一副弦月的模样,但清澈又充满活力的湖水,吸引游客和钓客的能力都是一流,而且造就了美景的同时,也滋养了鲜美的鱼类。这弦月湖边的特色鱼汤新鲜美味,对远处的城市居民来说,着实是回味无穷之物。
东峰的半山腰上开着一家古朴的温泉馆。在山间泡温泉一直是佐梓的向往,佐梓之前只在电视节目和小说里见过这样的场景,自己却从来没有一次体验的机会。这次和同事们一起真的泡了一次山间温泉之后,便暗自决定,争取每年都要来这里泡上一次。
第二日的早上,一行人起了个大早,趁天没亮就跟着三三两两同样目的的游客,爬到山顶等着看山间的日出。这个周末天公作美,从周六到周一连着三天都是大晴天。佐梓在观景台边缘的一排游客中找到了一个空位,把自己趴在栏杆边上。“这么好看的景色还是得在城市外面才能见到啊。”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时候,佐梓感慨万分。
到第三日上午的时候,正在弦月寺外院参观的一行人已经把弦月山逛完了个七七八八。
“从弦月寺的侧门而出,有一条崎岖的狭窄山路,延伸到山林中。那条路是通往还山台的。还山台这个名字是‘归还山林’的意思,从八百年前一直到今天,在这寺庙中度过一生的和尚,在死后身体要被别人送往那里,然后举行将身体归还山林的仪式。”
佐梓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对那条道路尽头的地方产生了些许兴趣,但正想提议大家过去看看的时候,又纠结起来,“那种地方没什么可看的吧,说不定还会有鬼魂游荡欸。”
“要去那边看看吗?来都来了。”有人提议,佐梓在心中暗叫了一声好。
但结果剩下的四个人都表示不太想去,发起者就只好作罢。
佐梓想,那就算了。
大家最终决定按照正常的游览路线,沿着主路去到此行最后一个游览地点,西峰的山顶。
沿山路上到山顶,豁然开朗,西峰的山顶是被开发过的一片面积很大的开阔地带。几间纪念品商店坐落在山路的尽头两侧,再往前,一个广场上有一块刻了字的大石头,走近一点看,上面是“弦月山”的字样。在广场的另一侧边缘,则是蹦极项目的游乐设施。
“现在弦月山上甚至有蹦极项目可以玩了欸。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体验过任何极限运动呢,”牵头提议这次假期出行的同事,在查阅景区的官方网站时兴奋地和大家说,“看来这次弦月山之旅还能给我的人生经历增加一项特别的体验啊。”
佐梓也没有参与极限运动项目的经历,不过自己身体健康,心理上也并不排斥这类极限运动,而且佐梓想着“来都来了”,如果不趁机体验一次传说中惊险刺激的蹦极,怎么都有点说不过去,好像刻意为这次弦月山之行留下一个小遗憾一样。
六人小队中的四个人买了票,开始在入口处排队。另外两个从一开始就挤出微笑摆手拒绝的同事,现在则在广场的长椅上承担给大家看包的任务。
佐梓刚把票拿到手开始排队,心情就已经十分激动了,甚至已经在思考一会如何编辑发朋友圈的文案了。
安全员向佐梓询问了基本的身体状况,然后介绍了一些注意事项,确认无误后为佐梓绑好了安全保护措施。
“啊…!”佐梓对着山间的空气大喊着,张开双臂,狠狠地和尚未散尽的晨间山雾来了一个单向的拥抱。
就在这拥抱的时候,他的死期,变动了。
只是佐梓还没来得及知道这一点。
文/伊吹荔枝